役於物

我家不大，一進大門有一個約四尺見方的玄關，然後馬上又有另一道門，經過第二道門才算是進入屋內。根據大家進門就脫鞋的習慣，如果把鞋留在兩道門中間，夏天沒問題，但冬天我又常把第二道門也關起來，要出門時鞋子就會是冰涼的，所以我都請大家進了第二道門後，再把鞋子脫在一塊小地毯上。雖然我一年四季都執行同樣的規矩，但還是有家長及學生來上了幾年課，仍舊聽不懂。

一天一位家長帶孩子來，進入玄關後孩子還沒有脫鞋，正要一腳踏進屋內，他母親馬上大叫一聲「脫鞋」，那聲音既大且兇，就好像平地忽然起了一聲雷，把我嚇了一跳。此時只見學生一腳在空中尚未落地，但為了不要讓鞋子踩過第二道門，千鈞一髮之際乾脆就順勢往前倒下，身體一趴滑在地上進了屋子，但腳及鞋還在玄關內。

當時他手中拿著一個前面有拉練的琴譜袋，也跟著順勢倒下，不巧的是袋子上的拉練是朝外的，當他往地上一趴接著又一滑的時候，人身的重量壓著拉練也在地上一刮，把門前的木地板刮出一大條印子，說了半天，其實這整個過程也只發生在轉瞬之間。原來孩子是遵從了母親的命令，但完全沒料到自己沒在老師家地板上留下髒鞋痕跡，卻造成了不可補救的損壞，這下被罵的更慘了！可是這是孩子的錯嗎？

這位家長是位出了名的緊張型母親，常常會把小事變大，大事變更大，動不動就聽到她大呼小叫的，所以跟她相處的人心臟得強一點。其實地板髒了不就擦嘛，頂多花點力氣，這下子被刮壞了，不是比弄髒更糟糕嗎？房子及地板都已超過八十年了，不可能只做部分的更新，那痕跡就只能留在那兒與屋共存了。

其實我一點都不心疼地板，我注意的是「人」，好在孩子並沒把門牙摔斷或受到更大的傷害，不過就算真的出了意外，應該也不是我的責任吧？因為這全是他老媽過份執著於脫鞋一事而造成的。我承認自己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，但我實在無法接受家長為了我的地板清潔，把自己及孩子搞成神經病。

小時候在台灣逛街，如果到了一個充滿鍋碗瓢盆或玻璃器皿的店裡，大人就會一直提醒我們小心不要打破陳列的商品，否則是要賠的，現在即使長大了，我到了這種店裡還是很緊張。第一次在美國的店裡看到別人的孩子打破東西，店員的反應竟然不是去檢查那商品是否毀損，而是一直問肇事的孩子：「Are you OK？」的時候，我真是非常驚訝，也是第一次體會到「原來人比東西重要」！沒出國前我怎麼都不知道呢？

無論生活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，我們從小被教導這「役於物」的習慣，是根深蒂固的存在我們的淺意識裏，從來不曾離開過，當有適合的場景出現的時候，馬上就會顯現出來。有個家長因為孩子要學琴，買了一台全新的鋼琴，但從此就把自己當母獅子，把鋼琴當剛出生的小獅子，若是有人走近它，母獅就會大聲咆哮。奇怪了，琴應該是為孩子買的吧？但為什麼孩子都不能靠近它呢？

多年前我還沒有能力買房子時，到了一個朋友的姐姐家，一進屋我就有點納悶兒了，所有的傢俱都蓋上一層床單，沙發一大套不知是布的還是皮的，一大張餐桌擺在飯廳內只看見桌腳，所以一個外觀非常大而美麗的房子，一進門看到的竟然是東一塊大床單西一塊大布，廚房中也看不出廚櫃的顏色，因為全部包上了鋁泊紙，記得我還告訴朋友說：「看來你姐是全美最大的鋁泊紙消費者。」這山還比那山高，有位仁兄買了新車，孩子上車還要脫鞋！

「荀子修身篇」中有句話：「君子役物，小人役於物」。我們應該當物盡其用的君子，還是分秒惜物的小人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