借我黑白相間的琴劍

電鈴響，學生來了，進門還沒脫鞋，第一句話就是：「老師，對不起！」
「你沒遲到啊，對不起什麼？」我說。
「因為我這個星期很忙，有兩個  project 要 due，學校還有活動，我沒有太多的時間練琴，所以對不起。」學生答。
「喔…是因為這個啊，以後請不要再說 『對不起』 了，因為你媽媽有繳學費啊！你沒有對不起我。」我說。

這個學生很有禮貌，第一因為他年紀比較大比較懂事了，第二則是因為他的母親很喜歡「借刀殺人」。十有八九的家長都如此，喜歡「借老師當刀來殺人」，而「借刀」之後的第一招經典招式，就是：「你沒練好，你是在浪費老師的時間，你對不起老師！」

我不知道別的老師有幾把刀，或是否喜歡借刀給家長，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家長借了刀後使出這招經典招式，能把孩子撂倒，然而我個人覺得這招不過是花拳繡腿罷了，何況我根本不喜歡家長動不動就拿我當刀，對孩子進行情緒勒索。如果孩子這麼不聽話，家長非得要借刀的話，那麼請出一些像樣的招式好嗎？

我覺得我的「鋼琴教學生意」其實與「賣包肥自助餐」有點類似，學生來拜我為師，家長繳學費給我，原則上不是以學生的程度來收學費，而是以一個時段來收費，就好像到了一家自助餐館，付一個固定的費用進去用餐。

有些孩子看見食物就願意吃 (喜歡彈琴學琴)，然後嚼得很快吞得也很快 (學習能力很強，反應很快)，所以可以吃很多 (短時間內學會好幾首曲子)，加上回家後又消化吸收的快 (練得很勤)，自然長得高且壯 (進步神速)。反之有些孩子天生就不喜歡吃東西，或沒有興趣吃某種食物，一口嚼很久也吞不下去，要是老師或家長喜歡揠苗助長，硬要叫兩歲的孩子吞下一塊牛排，即使吞了以後孩子也不高興，那就更難消化吸收，當然就長不高了。

我教的鋼琴技巧與音樂知識就像是食物，如果學生上課可以學到很多，我當然很高興，但是很多時候理想與現實是有差距的，我並不能每星期都賣出同等份量的食物給學生，學生又不是機器人，他們的胃口與消化情形也不是每天一成不變的，在事與願違的情況下，我若不能供應學生太多的食物，就只能賣我的時間了。那麼學生來上課無論練沒練好，我還是收了一樣的學費，不是嗎？所以只要是繳了學費，那就沒有浪費我的時間，當然也沒有對不起我。

如果一定要用「對不起」這三個字，頂多是父母花了錢，但孩子並沒有買到知識，所以是孩子對不起父母。但若孩子已經長大了，且表明沒有興趣不想學了，卻還是被父母逼著繼續來上課的話，我當然沒問題，不會拒絕綠花花的美金，但學生與家長之間，到底「誰」才是應該說「對不起」的那一方呢？

我的孩子是自己教的，沒有花錢拜師所以無刀可借，我都是用自家的劍砍他們。

老大學琴的時候，每天家中都有一個身穿「音符披風」的女魔頭，拿著一把「黑白相間的琴劍」，追殺著一個全身早就血淋淋的小孩，這情況持續了好幾年。老二開始彈琴時，因為已經有了老大的教訓，所以基本上女魔頭已經繳械了，只是偶爾空手比劃一下意思意思，或在廚房一邊炒菜一邊豎起耳朵聽一下琴聲，當關不住自己臉上這張賤嘴的時候，就會朝廚房外大叫幾聲「左手錯了」、「拍子不對」、或「彈慢一點啦」等等，這動口不動手的情況又持續了幾年，直到老二也決定不彈了，女魔頭才完全自家中消失。

現在孩子都大了，「鋼琴」二字在我與孩子之間，早就不是話題更不是問題了，但我偶爾還是會想起彼此當年的傷痕累累，覺得如果可以重來一次，我一定會有不一樣的選擇，我情願他們都不會彈琴，也不要他們成為一生揹負著疤痕的受傷小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