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見面，看到學生是個頗為乖巧的十歲女孩，已經學了三年了。通常學生如果已有老師，我都會先問為什麼要換。
一來我沒興趣擋人錢財，不需要跟別的老師搶學生，再來「滾石不生苔，轉業不聚財」，如果每一兩年就換老師，那不是老師有問題就是家長有問題，學生也需要時間適應新老師，就學習上來講當然不是好事。
一問之下原來是因為她的老師常渡假停課，家長覺得學得斷斷續續的，所以想換老師，於是我們就約定了第一次上課的時間。
第一次上課時，我送前一個學生出門，轉身回來，學生的父親已在鋼琴旁架了一架攝影機。我說：「請問您要做什麼？」
他答說：「我要把45分鐘的課都錄下來，回家才能督促她練習。」
我馬上問他說：「那她去上大學時，您也要跟著去嗎？」
他笑笑說：「那大概不會，她自己去就成了。」
我聽說過有家長帶著攝影機上課的，也聽說有老師要求家長在上課時錄影，回家再督促孩子練習，但我不是這種老師，家長帶攝影機來我也是第一次碰到，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，時間又一分一秒的過去，我只好先不管他，開始叫學生坐下彈琴。
但一上課問題就來了，我的琴左邊靠牆，我都坐在學生的右邊，這下為了不擋到機器，我只好站在學生的後面。站了45分鐘，中間又要不時的彎下腰來在琴譜上寫字或示範，真快累死了。
好不容易上完了課，已經腰酸背痛到不行。家長問：「今天有三首新曲子，可不可以請老師全部彈一次，我要把它們全錄起來？」我真的是連考慮都不用了，馬上說「No」。
晚上老爺下班回來，我向他敘述了今天的狀況，老爺雖不懂音樂看不懂豆芽菜，但一聽到這情形，就起了很大的反感，馬上大聲說：「搞什麼名堂？叫他不要來了。」
原來我的生活字典裏並沒有什麼「嫁雞隨雞」「三從四德」之類的成語，但此刻一聽到老爺的命令，竟然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，真是太難得了，馬上跪下接旨，並用極大聲而堅定的語氣說：「皇上所言極是，奴家明天一大早就去辦。」
第二天我給這位父親打了電話，我先問他說：「為什麼要錄？有時間看嗎？」
我記得二十多年前在台灣準備來美國讀書時，為了怕上課聽不懂，還特別買了一台既小又高級的小型錄音機，及一大堆空白錄音帶，上課的時候也真的錄了幾次，但發現根本沒時間聽，好不容易找到時間，但卻一聽到英文就睡著了，所以後來也就不錄了。
這位父親表示，從三年前女兒學琴的第一天起，他就開始錄了。因為女兒上課不專心，老師說的話十有八九都記不得，所以需要錄下來回家好幫她複習，而且因為自己是搞電影的，會把重要的部分剪接出來看。
我告訴他說：「您的孩子已經學三年了，『視奏 (sight-reading)』卻沒有到達應有的程度，您可能得負一半的責任，反正回家都還要再看，那上課也不用那麼專心了，不是嗎？」
他又強調女兒練琴時他常覺得她彈得不對，但如果告訴她都不承認，兩人就會吵架，我說：「所以你錄，就是要證明你對嗎？」
原來用錄音來幫助女兒學習只是個表面幌子，還有背後更重要的層面，就是親子間的權力鬥爭。
我接著很明白的告訴他：「您在做的事，就是 『反正你自己吃不好飯，那我就餵你好了。』 請問您要餵到什麼時候？如果孩子從五六歲開始學，初學時家長能幫幫忙，當然會很有效果，進度也會快一點，但過了一兩年後，就應該已經養成每天練琴的習慣，並放手讓孩子自己去負責。尤其您的孩子已經這麼大了，那還需要您陪著練呢？更何況學琴這件事，不只是表面彈得像樣而已，孩子從開始彈一首新的曲子，慢慢把不會的地方弄清楚，把不好的地方練好，並且從學習中了解如何解決問題，經由練習培養耐力和毅力，得到一種從無到有的成就感，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過程，其實不只是學鋼琴，很多其他的學習也是這樣的。您如此的幫忙練習，太過於注重成果，孩子就喪失了學習自己了解問題處理問題的機會，這種方式我非常不贊成。」
這位父親很會說話，所以不論我說什麼，他都能反駁並再繼續說個一大串，我真想建議他別搞什麼電影了，應該去兩岸三地的談話節目當「名嘴」，一定會暴紅。
這樣你來我往的說下去，真是沒完沒了，最後我只好告訴他：「我沒有意思要強迫您同意我的論點，我雖不是什麼名師，但我也是有我的原則，您可以不要錄了嗎？」
他說：「那我們試一段時間，看她自個兒能不能做功課。」
我馬上又接著問：「請問您指的『一段時間』是多久？您又如何評量她行或不行？」
對我來說，如果大人撐不了一兩個月，要繼續錄我不准，那不是又得換老師了嗎？這個孩子我給她上了一次課，就已經知道在鋼琴的學習上她有個「直昇機父親」，生活上其他的事可能也差不多，看來已經夠悲慘了，我何苦還給她找麻煩？
最後她父親以一句「我考慮看看再給你打電話」結束了我們的談話，後來他當然是就此消失。
最近幾年來，我已經慢慢培養自己「向錢看」，所以很少對家長囉嗦了，但也真的好久沒碰到這麼負面的家長了，動不動就說孩子這不行那不行，不賺他的錢真是我的福氣，賺了的話我可能每星期胃痛都來不及。
對我而言，小的學生可愛，大的學生有個性，每個人也都有十隻可愛的手指頭，彈琴都是沒問題的。但家長呢？包括我自己在內，沒問題的還真是打著探照燈都找不著呢！
話說我剛出國的時候，別說煮飯了，連水燒開了沒都搞不清楚。後來老媽總是提起，因為我一畢業就出國，有很多事她都還沒來得及教我。
其實就算沒有老媽教我，我不也東學西學，自己摸索過了這二十幾年，現在也能負責一家四口的飲食，沒人餓著？朋友們來個 Pot Luck Party，我也沒讓人失望過。
其實我的廚藝早就超越老媽了。但是老媽每次來美探親，只要我一進廚房，她就在一旁頻頻提問：「為什麼你要這樣切？應該橫過來切比較好吧？」
「為什麼你不先把這菜燙一燙再下鍋？」
「為什麼你不等油熱一點？」
「為什麼你不切絲要切塊？」
「為什麼…？」
「為什麼…？」
「為什麼…？」
最後我只好把菜刀一丟跟她說：「還是你來煮吧！」
走筆至此，我彷彿給了自己一記當頭棒喝，原來母親放不下的，並不是我到底把飯煮成圓的或扁的，而是她自己沒有在煮飯這件事上盡到一個母親教女兒的責任。
而這位錄影的父親呢，他做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？怕老師每星期重複同樣的事所以浪費學費？為了女兒要學得好？還是為了自己要做一個負責的父親？已經認真的做了這麼久的事，現在叫他停下來別做了，他恐怕睡不著吧？
會不會有一天，這個與我只有一次45分鐘緣份的學生，把鋼琴一丟……嗯……我的意思是……把「琴譜」一丟，跟她老爸說：「我不彈了，您自個兒彈吧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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