該走的終於走了

一個美國學生從小跟我學琴，最初幾年他的母親非常鼓勵他，常常說他彈得好聽，因此他很喜歡練，每次上課時都會告訴我這星期媽媽最喜歡哪一首曲子，媽媽喜歡的當然就彈得更好。後來母親不幸得了癌症去世，之後我明顯感覺他練習情況大不如前，我想鋼琴中曾與母親連結的那部份已隨母親逝去，到中學後他就再也不練琴了。 

開始不練之後，我就變成他的「陪練」，陪練照收學費，我也沒問題，但是起碼為了準備每年的年度學生音樂會，他會把兩首曲子背好上台表演。去年年底音樂會前，他說現在十年級太忙沒有時間背譜，但即使我答應他拿譜上台，他也彈得七零八落慘不忍聽，這樣說得過去嗎？ 

今年三月中因新冠肺炎開始封城防疫，之後大家就停課了。四月中旬左右學生爸爸發簡訊給我說：「聽說很多老師在上網課，我孩子是否也可以上網課？」我知道上網課困難重重，何況我只有學生小貓兩三隻，我需要在此時裝模作樣演認真嗎？ 

於是我告訴家長：「我沒有興趣上網課，但是如果他練了，可以錄起來寄給我，我聽了以後會給他建議。」爸爸聽了很高興說會轉告學生。結果果然不出我所料，是「沒有結果」！平常就不練了，沒想到隔離期間不只不練，還得到我「不需要裝模作樣」的真傳！ 

七月份開始風聲漸緩，家長們如果願意來家裡上課，學生與我都帶著口罩，但是如果覺得不安全不放心，那就繼續停課。我特別打電話給這個爸爸表示我對他的孩子的想法，因為孩子實在是太多年都沒有練琴了，我只是每個星期在當陪練而已！希望他跟孩子好好談一談，這件事情是否還要繼續做下去？如果還希望繼續上課，他要練琴，否則沒有任何意義！ 

美國爸爸不是虎爸，但是是一個盡心盡力的好爸爸，孩子學鋼琴打球什麼的，一樣都沒有少做。爸爸多年前曾經表示「一定會持續讓孩子彈琴到高中畢業，這樣就可以有一件從小做到大，從開始就沒有間斷的學習項目，表示孩子持續的毅力與努力，可以寫在大學申請表上。」 

就別說「為申請大學而學才藝」是我從來不屑一顧的想法了，如果孩子喜歡音樂熱愛鋼琴，還能為申請大學加分，那我當然非常同意啊！我應該感謝家長有這樣的想法，我才能有美金進帳，而且此家長對我忠心耿耿，孩子從來沒有換過老師。 

但是他知道情況早就變了嗎？知道孩子幾年都沒有練琴了嗎？繼續學到高中畢業，是要孩子在大學申請論文裡寫「我有一個非常有毅力的爸爸，多年來致力於貢獻我的鋼琴老師私房錢，所以我今天可以持續不間斷地上鋼琴課，直到高中畢業」嗎？ 

最近剛巧與一個朋友聊到有關「大學申請表上有啥可寫」一事，我覺得亞洲家庭的生活圈子，基本上就是一種同溫層井底之蛙的聚集處，我們看到的聽到的，無非就是「誰家孩子從小學什麼才藝，鋼琴考過了幾級，到了高中為了建立豐功偉業做了些什麼，SAT考了多高分」這些事，不是嗎？很多父母覺得孩子做得不夠技不如人，若申請不到好學校，今生就完蛋了。除了以此觀念勒索自己，深陷其中無法自拔，還不時勒索一下周圍其他的朋友與朋友的孩子們，形成一種惡性循環。 

偏偏我住的小鎮的學區高中，是本州排名非常不怎麼樣的高中，女兒第一次考過SAT後嚇壞了，覺得自己的分數見不得人，鐵定沒有學校讀了！當得知同學們的SAT分數時更嚇，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人可以考得如此之低？那次女兒的話讓我有機會把頭伸出井外瞧了瞧，才知道原來天是如此之大！ 

美國有數千所大學，想要有一張大學文憑並不是那麼難。如果孩子沒爹沒娘，或有爹有娘但沒有閒錢讓孩子去學這個做那個，如果高中畢業沒有任何拿的出手的武藝可以搬上檯面，SAT也考不了幾分，那就沒有資格讀大學了嗎？就該去跳樓嗎？人生就毀了嗎？ 

何況我這個年紀留學生父母，我們也沒有在美國讀大學的經驗，一個學校的招生辦公室每年收到那麼多的申請書，到底他們看什麼？怎麼選擇？我們並不明瞭。其實每個學校都有自己的考量，我們掐著孩子的脖子要他考過八級鋼琴，真的有用嗎？某校是否會因為看到幾乎十有八九的申請人都考過八級，這項就不考慮了呢？ 

一個人是否快樂，是否有自信，是否感覺有自我存在的價值，我不能說完全與大學文憑無關，我只覺得這是「看的見」的，還有許多「看不見」的層面，應該更重要吧？讀啥大學看似重要，但也沒有那麼重要，大學只有四年，人生還長得很呢，不是嗎？ 

我相信我這個學生從來不討厭鋼琴也不討厭我，我也知道當他可以有選擇的時候，他更愛畫畫，所以父親說封城期間他整天畫畫。但我早就覺得他應該停鋼琴課了，我只是在「穩定收入」與「做對的事」之間掙扎，不知道如何向家長開口，與其我叫他走，我希望他自己走，但是我已經當陪練這麼多年了，他也沒走！ 

我的兩個孩子都在做事了，我從來沒有管過他們怎麼申請大學，我也不需要管學生。原本只要家長每個星期來貢獻學費，學生上課時也乖乖聽話就行。如今經過四個月的隔離，我也想清楚了，決定給他們一個另類思考的機會，兩個星期後家長與學生都同意不再來上課，我也可以安心放下心中那塊舉棋不定的大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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