褻瀆音樂的人

好久沒去中文學校了，今天到校一遊，碰到一位家長問了我一個問題：「老師，我有個朋友跟我說，因為她自己不懂鋼琴，所以希望孩子去參加鋼琴鑑定考試，才能知道孩子學到了那個程度，你覺得這樣說對嗎？」

從某個角度來看，在學習上我們一直是被一種「級數」的概念所鎖住，從小上學到大，就是一直在進級。現在為人父母，看孩子在學校學了多種不同的科目，也許我們學過或沒學過，就算學過也不見得記得或還懂，但看著他們每年能升上一個年級，就深深的相信他們是愈學愈難、愈懂愈多。如果一定要經由這些「數字」來讓我們產生一種心安的感覺，然後在鋼琴學習上也要這樣做，好像也沒什麼錯。
 
當然在學校這個大環境中學習及被數字評量，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，大部分的人也沒有任何選擇，就只能隨波逐流了。但是在鋼琴的學習上如果過份被「鑑定考試級數」所荼毒，那就要小心了，因為孩子的學習，可能會因此變成「空有級數，沒有程度」。

「老師，什麼叫 『空有級數，沒有程度』？這個你說的我聽不太懂，可以解釋一下嗎？」

舉個例子來說吧，現在有張三與李四兩人，都很喜歡看連續劇。張三不論是中日韓甚至美國的連續劇，都照單全收照看不誤，而且一星期可以不眠不休的看三部。如此一來，他對各國電視演員如數家珍，還因此了解了不少國情文化歷史、及美食旅遊景點等等，甚至在朋友母親不喜歡他的女朋友時，張三都還能提出見解，告訴朋友說「如果今天你是生在韓國家庭或是美國家庭，父母會有如何不同的態度」等，給朋友做參考。總之看連續劇這件事，豐富了張三的生活，給他帶來了莫大的樂趣。

李四雖然也愛看連續劇，但他的看法卻與張三完全不同，他只是特別喜歡某位女明星，只看她演的連續劇。因此他雖然以花了與張三同等的時間看，但他從連續劇中所得到的知識，就只局限在某國的某個時代背景。他可能把這位女明星最叫座的三部連續劇各看了十多遍，台詞倒背如流，只要一眼看到某場景一秒，就馬上能說出是那一齣劇中的那個點，還有當時的劇情及人物等。總之他就是這幾齣劇集的專家，其他連續劇則一概沒看過也不清楚。

「老師，所以你的意思，就是張三很有連續劇程度，但如果有個連續劇考試是只考某劇，那麼就可能只有李四考過而已？」沒錯，我就是這個意思。

一個人的時間是有限的，無論是考試或是比賽，都是要把某一兩首曲子練到兩百分，並期待有一百分的表現。如果從幾年級開始就每年去考級，然後大部份的練琴時間都拿來準備考試曲子，那麼彈其他曲子的機會就一定少了。

如果學生已經學了幾年，到了某種程度才開始做這件事，可以水到渠成事半功倍，琴練了級也考了，那倒是一舉兩得。但如果年紀很小也才開始學了一兩年，連視奏等基礎都還非常不穩定，就匆忙的開始去參加考試或比賽，只為了那表面看的見的虛榮，或是家長完全不懂，覺得有進級就是好，那麼此時級數與程度就並不見得能劃上等號了，也就是我所謂的「空有級數，沒有程度」。

這個「連續劇例子」也可用在語言的學習上。若說連續劇學中文，那麼張三因為看的多，語法及詞彙一定很豐富，而李四所學可能就只限於那三部連續劇中的而已，誰的中文程度比較好，也就顯而易見了。就好像我小孩的中文，基本上用詞僅也限於父母的習慣用法，因為他們與別人說中文的機會並不多。

「老師，現在我懂了，可是你拿連續劇來比做音樂當例子，聽起來真有點好笑，你有褻瀆音樂的嫌疑喔！」

哈哈，這個罪名好大啊！但你說的太對了！其實我在教學的時候常常想到，我一直都在褻瀆音樂中求生存，音樂這麼美妙的東西，怎麼從我嘴裡說出來教給學生的時候，就變成不是「ABCD」就是「 one two three four」，再不然就是「慢一點」或「小聲一點」的組合？真的是一點美感都沒有！所以回答完了你的問題之後，我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一直在做一個褻瀆音樂的鋼琴老師！

那麼家長呢？你覺得他們的心裡有音樂嗎？我相信有很多的父母，是從希望孩子能經由學習樂器來接觸音樂，並了解音樂進而能欣賞音樂，同時豐富生活開始起步的，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呢？十有八九的動機都變質了，他們開始把音樂看成是一張張的證書，或是一場場的比賽，甚至變成日後申請大學的一項武器，多少孩子考到頂級或進了大學之後，就再也不碰琴了，因為做這件事的目標已達成或達不成，動機再也不重要了。

更多的時候其實是家長自己心中充滿恐懼，沒有自信也不能相信孩子，再加上從小到大自身就中了考試的毒，覺得孩子學了那麼久，但沒有得到一張紙或數字呈現的分數或名次能拿出來給別人看，自己就沒盡到責任，孩子就什麼都不是。

大部分的亞洲老師們自己也是這樣長大的，現在同樣也成為家長，心中除了要承載身為家長的恐懼，還得加上由職業而來的恐懼：「如果我自己孩子彈得不好，我也沒有帶學生去考級或比賽得名，我就不能算是名師了，拿不出像樣的廣告詞，誰要來跟我學呢？」

如果貝多芬莫札特地下有知，發現他們昔日的嘔心瀝血之作，今日卻被我們扭曲利用到這般田地，他們是不是會說：「二十一世紀的父母老師學生們，你們全都在褻瀆我們的音樂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