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過半百練琴時

這次合唱團的演唱會，有許多首歌是「台灣音樂才子冉天豪」的作品。因為他不是音樂系科班出身的作曲家，所以他寫的曲子在我眼裡看來，跟一般的合唱曲不太一樣，鋼琴伴奏部分也是如此。以前我只需要視奏加混水摸魚就可以解決很多問題，這次卻不行，何況年紀大了，練琴時「力有餘而心不足」，看不見也記不住，需要在臨陣前大大的磨槍。

上星期上合唱課時，有一首曲子的前奏總是彈不好，老師說：「前面就是你表現的地方，就當是你的獨奏會吧！」天啊，我這把年紀了，還需要獨奏會嗎？但就算只有三十秒，也真的是我的獨奏！更何況每個聲部都有一堆人，不會唱的人還能「對嘴」，我可沒有人能幫我「對手指」，若全團人都胡搞瞎搞，肯定只有我會被觀眾發現，那就只好多練練唄！

話說平常我總嫌學生們練得不夠，叫他們要多練，又說「 Practice makes perfect」，但是到底怎麼練才算多？練到什麼地步才算夠呢？這種感覺對於一個沒有真正練過的人來說，其實還真挺模糊的。如今在自己也需要練習的狀況下，我又該如何詮釋我對學生們說的話呢？

第二天我早上起來，決定把最困難的幾行前奏，彈一百遍。我拿出一張紙，彈一次之後就寫數字 1，彈第二次後就寫數字 2，所以從 1 到 10 寫完之後，就彈了十遍，然後再從 1 寫到 10，就彈了二十遍，再以此類推繼續寫下去。

說實在話，過去二十多年都在當老師而非學生，自己練的也不多，當彈到第五十遍時，真的覺得很想吐。但是既然已經下定決心，就想把它做完，何況五十遍也只用了大概二十分鐘左右，並沒有很久，再彈五十遍，也不過就是多二十分鐘罷了。進入空巢期後，我擁有最多的不就是「時間」嗎？沒那麼困難吧？於是就繼續把後五十遍彈完。

一百遍之後，我感覺這幾行還沒有完全到位。

第二天決定再來一百遍。每彈完一次，就利用前一天寫的那一百個數字，把一個個數字圈起來，直到圈完全部。沒想到這第二個一百遍，雖然時間還是差不多四十多分鐘左右，但是卻能輕鬆解決，中間完全沒有任何心理不適症狀，沒有想要偷懶或暫停，也沒有出現「懶驢上磨屎尿多」的狀況。幾天內其他的一百遍，我用同樣的數字來重複打叉、畫三角形，或換隻彩色筆做不同顏色的記號，總之後來的第三個、第四個、及第五個一百遍，更是漸入佳境得心應手。

到了演出當天的早上，我發現自己已進入中毒狀態，準備工作是永遠都不可能完善的，要演唱的十首曲子練的真夠煩了，但是卻離不開鋼琴，於是便拿出一首年輕時練過的蕭邦練習曲來彈，不出所料還真的彈不動了，再換一首較簡單的舒伯特即興曲，胡亂彈了一陣，直到老爺說該吃飯了才停止。

練習的初衷只希望不出錯，但是練了一兩百次之後，沒想到目標就自動提昇至「遊刃有餘」的境界，三四百次之後，又自動再上一層樓，希望能「隨心所欲」。在練習的過程中，我忽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體認，就是我自己只是一個業餘合唱團的非專業伴奏，此演唱會既不賣票也有固定的朋友觀眾群，就算我表現不好，也不會有人怪我笑我，但是我的練習過程卻出乎意料的接近瘋狂。演唱會已經結束，今天下班回家已經不用練了，我卻還想再彈一彈，為什麼？那些以演奏樂器為職業的演奏家們，又是花了怎麼樣的心血，才能把所有的曲子都練到一種得心應手且隨心所欲的狀態？當能登峰造極的時候，他們是不是都瘋了？

想到我的學生們每次準備演奏會，也是得花好久的時間，把幾首曲子練好背好。當然在我的眼裡，他們離極致還遠的很，但是對學生自己而言，已經超越平常練習的承受度甚多。有趣的是往往演奏會結束後第一次上課，他們一坐下就會把上台的曲子再彈一次，我還得求他們：「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彈這個了？我真的已經不想聽了，我快吐了，我們來彈點新的好嗎？」

最近一位朋友提到她以前帶孩子學樂器的過程，覺得孩子小時不管學習那些技能，最重要的是持之以恆的學習態度。她記得有一次帶兒子上鋼琴課，發現他沒有練好，便很明白的告訴孩子說：「媽媽花時間帶你去上課，而你沒盡責任練好，是浪費老師、媽媽、及自己的時間。」孩子流淚向她道歉，從此就沒再發生這種狀況。

雖然這種論調我不同意，我帶孩子學才藝也從沒說過這種話，但是的確有很多父母是抱著這樣的心態來教育孩子的。在看的見的表面上，我們以負責為餌來誘導孩子練習，但是在看不見的背後，我們又如何能知道，這樣是否會在孩子日後的生活上，因此形成一種「強迫症」？所以有許多事在想停止的時候不敢停止，該停止的時候也不能停止，只因著負責的理由而不由自主的繼續？或甚至造成一種負責的假象，因為一心只顧著「負責」而漠視自己的「選擇」，反而變成以負責為名行不負責之實？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這其中的吊詭之處？

上星期上鋼琴課時，我拿著我圈圈叉叉的練習記錄給每個學生看，他們一個個張著嘴看得目瞪口呆，下巴都快掉下來了。我以身作則的練習，充其量只是藉時勢造英雄，讓學生看看何謂「落實的練習」而已。這是我為自己設的目標，沒有任何人迫使我練習，我不會說這樣才叫負責，畢竟每個人都需要有自身的負責動機，而不是因為別人說應該要負責，或是做給他人看的負責。

在這五百遍中，感覺上只有兩遍真正達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，其他的四百九十八遍就是彈了而已。五百遍教會我最重要的事，其實是「心安」，因為沒有人能保證在台上會發生什麼事，如果努力練習了，就沒有遺憾。

在過去這兩星期中，我謝絕一切買菜吃飯八卦的邀約，在家閉關練琴，如今演出結束，又將恢復正常墮落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