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/16/2016

「冉天豪」教我的事

讀大學時我很喜歡彈伴奏,每學期除了自己考試之外,還同時幫三個同學彈伴奏,但是大學畢業後就沒機會了。沒想到因緣際會,二十多年後的今天竟然能在美國擔任合唱團的伴奏,重操舊業重溫舊夢,也不為美事一樁。

新來的指揮老師是一位青年才俊,他很喜歡「冉天豪」的作品,我也因此接觸了這位非音樂系出身的「台灣音樂才子」的音樂。這次合唱團音樂會的曲目中,有好幾首他改編自老歌的作品,例如「月亮代表我的心」、「綠島小夜曲」、「不了情」、及「思慕的人」等等。

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的視奏能力還可以,合唱曲的伴奏大部分也不難,通常看幾眼就能彈了,若要演出的話,就再加緊練練前奏。沒想到遇到這位才子的作品,讓我這個大媽級的業餘伴奏大開眼界,同時視奏全毀信心盡失。

他寫的音符無論是人聲或鋼琴部分,感覺就像一個從沒做過油飯的人寫油飯食譜一樣:「米泡一小時再炒一炒蒸一蒸,香味出來就成了。」糯米那有那麼好煮?會熟才奇怪哩!我拿著琴譜問指揮老師:「沒有人伴奏是這樣寫的吧?你認識他嗎?他不會彈鋼琴?」

其實「沒有人是這樣的」是一句很有意思的話,通常說這話的人,是希望說服對方同意自己的觀點,但是又沒有足夠的自信站住腳,便抬出「一般大眾」來當籌碼造勢。

記得兒子小時候吃飯時,總把我夾給他的菜先吃完,再吃白飯。我說:「飯跟菜應該一起吃,沒有人像你這樣分開吃的。」兒子瞪著我說:「『沒有人』是什麼意思?『我』,就是『人』!」

某天一位朋友到我家,看到我鋼琴上擺著琴譜,問我:「你在練什麼啊?」
「我的合唱團要表演了,來來來,我唱『月亮代表我的心』給你聽。」我省略了前奏,開始邊彈邊唱起來:「你問我愛你有多深,我愛你有幾分……」我在練合唱伴奏時常自彈自唱,但從來沒有一次是像這樣幾乎都唱不下去了,我覺得眾團員們聽到我彈的伴奏時還能唱,真是太了不起了!

唱了兩句後,朋友就用高八度的音調大叫說:「這是誰寫的啊?什麼東西呀?伴奏寫這樣,叫人家怎麼唱啊?沒有人這樣寫的啦!有沒有照規矩啊?」

奇怪了,怎麼又有人提「沒有人」啊?
「規矩?是誰的規矩?你的嗎?還是巴哈的?」我問她。

走路有走路的規矩,開車有開車的規矩,煮飯有煮飯的規矩,作曲也有作曲的規矩。如果只是路人,那就要遵守路人的規矩,不用管開車的;不會煮飯的人不必管煮飯的規矩,也不用在乎鹽跟糖長得有啥不同;至於作曲的規矩,是給音樂系「理論作曲組」的學生管的,因為不管的話就畢不了業!

冉天豪又沒有讀過音樂系,這些規矩干他屁事?他愛寫啥就寫啥,爽得很!那些自以為高級的音樂系人,成天拘泥於聲對位四度五度的規矩中,包袱那麼重壓力那麼大,礙手礙腳劃地自限,也許寫的音樂還沒他多呢!他的作品可不只改編合唱曲,還有許多歌曲及音樂劇等等。

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,當大家唱得漸漸上軌道之後,老師也有多餘的精神把矛頭轉向我,告訴我在許多細節的部分應該如何表現。二十多年來只有我教學生,現在也重新享受一下被人教的喜悅。從一開始邊彈邊罵,到不由自主的愛上了這些歌曲,每天沉浸在「思慕的人」的瘋狂前奏中,還有一首冉天豪自己譜曲的「愛情樹」,也讓我愈彈愈有一種全身細胞都開始深呼吸的感覺。

因為冉天豪,我對生活也有了些新的體認。

當我以為自己在某方面已經做得很好的時候,其實未必是事實,因為我總處在一個「舒適區 (Comfort Zone) 」中,一但離開了那個區塊,安全感盡失,能力當然也就沒有了。以前我彈過的樂曲,只要不是二十世紀的現代音樂,通常下一秒的合聲或旋律都在預料之中,合唱曲最多就是一些合弦的變化而已。換言之年在「舒適區」中生活,就是平順度日罷了,沒有任何的意外與驚喜,也失去面對挑戰的能力。

我總喜歡以「此作曲家啥時死的」,來定位樂曲的年代,活到二十世紀的音樂家們都屬於「現代音樂」,我一向敬而遠之觸碰不起。今天這位「台灣音樂才子冉天豪」是個活生生的人,對我而言當然屬於「非舒適區的現代音樂家」,但是「舒適區」不會使人成長,只有在出了「舒適區」後才能學習到新的東西。以我的個性,從來不會主動出擊尋找挑戰機會,子一住二十多年不想搬遷,嫁了一個人快三十年也還沒離這次因冉天豪而走出「舒適區」,覺得是一種非常特別的經驗。

我喜歡聽流行歌,但卻常常不由自主的出現職業病,老愛以專業的角度來挑剔歌手。例如第一次聽到「蘇打綠」的「小情歌」時很喜歡,也可以接受「時間和琴聲交錯的城堡」這類怪詞,但是還是不能忽視那些可被修正的缺點,我覺得:「你們沒有製作人嗎?沒有老師你啊?你想換氣就換氣?也不管一下句子?」後來上網找了資料,才發現「蘇打綠」是從「個體戶」起家的,難怪感覺那麼自由。

另一個朋友自音樂系畢業後就進入流行音樂界,成為古典音樂的叛徒,我倆臭味相投,都覺得古典音樂很不人性化。前一陣子我練琴練得昏頭轉向,向她抱怨這幾首曲子,她當時告訴我的是:「管他這些聲是怎麼寫出來的,只要好聽大家喜歡,就是成功。」所以「蘇打綠」沒有問題,「冉天豪」也沒有問題,有問題的人是我!是我應該放下我的自以為是,去接受不同形式呈現的音樂,也不必墨守成規的堅持待在舒適區。

那天聽了一個朋友寄來冉天豪訪談節目,發現他印證了我常喜歡說的一句話:「天才是擋不住的」,他的父母不贊成他讀音樂系,所以他讀了英文系,他沒有接受過正統音樂的訓練,也從來沒有被計劃培養過,但卻在音樂上有著非凡的成就,是真正的天才!

為人父母的責任,是應該為孩子計劃一個舒適區,希望他們樂在其中,還是放手讓孩子自己決定自己未來的路?如果冉天豪也讀了音樂系,那麼他的音樂是否也會被專業的壓力與包袱影響呢?

沒有留言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