難做的親子功課

 (本文發表於世界周刊 No. 1569, August 13-19, 2014)

我的老板是猶太人，有兩個兒子，老二目前在公司與我們一起工作，與父親的感情很好，但老大與老板的親子關係，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。

電話慶生，不願見面

最近老板剛過生日，這天他跟我提起老大在他生日的前一天打電話給他，祝賀他生日快樂。說完之後馬上又接著說：「但他只會打電話給我，絕對不會來找我跟我見個面聊聊，或請我吃頓飯什麼的。」

我覺得老板的話聽起來有點兒刺耳，我說：「他並沒有忘記你的生日，還記得打電話給你，要是我的話，我一定會很高興的。但你為什麼那麼負面？你不為已經得到的而高興，卻要抱怨那沒有的？」

老板說：「因為我知道他就是一個自私的人，只會找一個對他自己來說是最方便最省事的方式來做，絕不會為了任何原因再多做一點。他以前唸書的時候就是這樣，他弟弟沒有他聰明，所以要很努力才能得到 B 的成績，可是他不同，因為他聰明，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到 B。我只希望他再多花一點點的時間，再多讀一點點，就可以更進一步得到 B+ 或 A-，但他不但不聽，還對我大叫說：『反正我做什麼你都不滿意！』」

「是啊！其實現在在我這個局外人的耳朵裡聽起來也是這樣，對於老二，就是他做什麼你都說好，老大做什麼你都說不好，我看你分明就是偏心，還有雙重標準！」我說。

「這怎麼能算是雙重標準呢？一個人即使很聰明，還是應該要努力，怎麼可以隨便做做過的去就行呢？」老板說。

此時我忽然想到兒子當年剛進高中時，學校有個數學評量測驗，成績共分四級，將做為日後編班的依據。當兒子告訴我他考到第二級後，我對他說：「你怎麼那麼笨啊？你為什麼不少寫幾題考爛一點，考到第一級就好了？如果可以被編到比較容易的班，這樣以後你的日子不是好過一點嗎？」兒子聽了不太高興，還瞪了我一眼，彷彿是說：「我這個倒楣的 『虎子』，怎麼投錯胎投到 『羊家』了？」一學期過去後數學課上的灰頭土臉，兒子跟我說：「媽媽你說的對，可是我已經來不及了。」

所以我跟老板說了兒子高中數學課的故事，還問他說：「這麼多年來，難道你沒有發現我也是這樣嗎？該做的事我會完成，但就是做完而已，通常我也不願意再努力或做更好。」

「可是工作上需要學一個新軟體的時候，你還是學了啊！」老板說。

我差點衝口而出說：「因為我沒有選擇啊！」但是我知道這是一個很糟糕的想法，因為當我們不願意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時，「沒有選擇」就是一個很好的藉口。我當然是一個負責的人，我的行為一定是出自我自己的意願，沒有任何人可以逼我或替我選擇，我也不希望整天把「沒有選擇」這四個字掛在嘴上，然後在潛意識中允許自己不負責，甚至養出不負責任的小孩。

所以我對老板說：「因為我選擇繼續做我的工作。如果學會使用一個新軟體是必須的，那麼我會選擇去學，之後我才能繼續做事。但除非必要，否則我是很懶的，我不喜歡花腦筋學新的東西，也不喜歡努力，這就是我的個性，但這跟我這個人是否負責是沒有絕對關連的。」

還好我在這個公司打工已經十幾年了，平時與老板相處融洽，否則那個老板願意聽員工訓話？看來他還聽的下去，那我就繼續吧！

個性態度，決定命運

「你自己喜歡挑戰也願意努力，那是你的個性，但我看你的老大就不是這種人，他的個性跟你完全不一樣，你不能用要求自己的方式去要求他。不是聰明才智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，而是 『個性』 及 『態度』。他的個性就是會選擇 『不費吹灰之力拿個 B』，還有 『父親生日時打通電話說生日快樂就行』，他並沒有做錯什麼啊！」我說。

「他沒有錯？那我有什麼錯呢？我做他的爸爸這麼多年，小時候當司機帶他去這裡去那裡，他要打球我陪他去球場，他想去上音樂課還要買樂器，這些錢我也花了。冬天那麼冷夏天那麼熱，每星期上課時我都還得坐在車裡等他。我還有什麼事沒做？還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他？難道我不算是一個好父親嗎？」老板問我。

心理層面，需要認同

「你所說的全部都是勞力方面的工作，這些事情每個當父母的人不都得做嗎？不瞞你說，隨便一個亞洲父母可能都做的比你更多呢！但是你從來沒有稱讚過他，沒有同意過他做的任何事情。如果你是孩子，你可以接受 『因為我比弟弟聰明，所以我得更努力』 這種論調嗎？搞不好他還想：『要是我跟弟弟一樣笨一點，爸爸可能還比較喜歡我！』 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感受。做父母真的不是只有勞力方面的付出而已，你有沒有想過在情緒及心理的層面上，他其實非常可憐，因為他怎麼做都得不到父親的認同？」我反問老板。

「那麼如果他是你的小孩，就會比較好嗎？」老板問我。

「如果你說的 『好』，是指成績從 B 變成 B+ 或 A- 的話，我想是不會的，還可能更糟呢！但如果我是他的母親，我想他至少會快樂一點吧？因為我明白父母應該要接受孩子的個性，以及尊重他們的選擇，而不只是整天用我的標準告訴他『你應該要做什麼』。」我說。

「他那有做過任何一件可以讓我認同的事？連大學都沒讀完！你也可以接受一個大學都沒讀完的小孩嗎？」老板問我。

「我不需要回答你這個問題，因為上帝還沒有為我安排這方面的親子功課。你希望他有大學文憑，說穿了不過是為了你自己的面子罷了！」據我所知，猶太人也跟中國人一樣，非常注重教育及面子，我繼續說：「他現在已經快要三十歲了，他有一個很好的工作，也做了很多年，這難道不應該被認同嗎？你覺得他還需要大學文憑嗎？還是你希望他為你的面子而讀？是你應該趕快放下，放下他就是放過你自己，請不要再提大學這件事了。如果一跟你見面就要聽你說教，誰還要跟你吃飯？」我說著說著，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。

「他快成家了，以後他也會有小孩，等他當爸爸的時候，他就知道了。」老板的弦外之音，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經由孫子來替他出氣教訓兒子。

「根據我所讀過許多有關輪迴的書籍，不論你信不信，父母是自己選的，是靈魂在投胎前為今生所設定的學習平台之一。你總是期待他做這做那，你以為他不知道嗎？但他就是選擇不做。從另一個角度看，孩子要做什麼是我們不能控制的事，你為什麼要讓自己的情緒被他操控呢？每一種關係都是一種功課，你不要以為只有他是你的功課，你也是他的功課啊！」真的很奇怪，信奉猶太教的老板，今天竟然用工作時間，聽我講我認為的輪迴及功課？

「何況經驗是不能被複製的，你與他之間的親子關係，和他與他孩子之間的親子關係，未必是相同的，所以你不用期待他當了爸爸之後會轉性，你和他的相處情況就會自然改善。要是你當了爺爺後還希望常常見到孫子的話，你最好趕快閉嘴，並想辦法做好現階段的功課。要是沒有做好還要重修，小心下輩子要是他變成你爸爸，那你的親子功課可能就更麻煩更難做了！」我說。

老板見我說個不停，只能搖搖頭，看來他還是很難改變想法，他家的親子習題還難解開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