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的新年

朋友的老父出了狀況，他臨時飛了台灣一趟，現在雖回到美國，但已有心裡準備，隨時都可能接到台灣來的緊急電話。這當然不是一個好消息，但起碼他還能「準備」！兩年前的我，電話接的措手不及，一點準備都沒有。

出國這麼多年，大部分都是我打電話回家，父母打來不超過五次吧。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星期五，大清早才剛起床，忽然電話鈴響，接起來後只聽見老爸絕望的聲音，第一句就是：「你媽不行了！」母親在家中摔了一跤，馬上失去知覺，老爸打來的時候，已經是十多個小時之後的事，母親早已進了醫院。

通常大家遇到這種意外的第一個反應，就是趕快訂機票回去。我不知道我是否也該如此，而此刻我只需要在意一件事，就是老爸的感覺。我問他說：「你希望我馬上回家嗎？」老爸說：「不需要，因為如果你希望你回來後，還能陪陪媽媽，跟她說說話，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了。醫生說快則三天，慢則一個星期，就一定會有個結果了。」

原來老媽倒下後撞到頭部，成為嚴重的腦溢血。因為年歲已大，開刀後可能更糟，只能靜觀其變。我問老爸，是否因為母親已七十七歲，成功率太低，所以考慮不急救？如果是四十七歲，是否就應該馬上開刀急救？老爸說因為傷得太重了，年齡其實不是主要被考慮的因素。

一時之間，我也沒了主意，沒有人能告訴我，接下來我應該怎麼做，我必須自己決定。於是我馬上去照了照片，再到台灣的辦事處，為我的美國護照申請入境簽證。辦事人員問我要去多久，依照規定，持美國護照到台灣，若在一個月內來回，不需要簽證，可省下簽證費用一百多美金。

當時我站在櫃台前，眼淚差點兒掉下來。我真的好想告訴這位先生，我的母親一生健康，完全沒有任何醫療前科，只有膽固醇稍高，還有眼睛與牙齒不好而已。如今意外摔了一跤，變成現在這樣的狀況，我如果回家，不知會要待多久，所以我得辦簽證。

但是我怎麼跟一個好心提醒我省錢的陌生人，述說我的心情呢？我既沒有流淚也沒有解釋，只說：「規則我很清楚，簽證費沒問題，就算我貢獻祖國吧！」好心人看起來，是個台灣外派美國的公務人員，他聽了我的話很高興，趕快收了我的表格及支票，去幫我辦簽證。

接下來就是度秒如年的難過日子了，我幾乎睡不著，老爸也是睡睡醒醒，有時他的半夜還打電話給我。周圍親朋好友的醫療意見一堆，老爸倒是非常篤定，覺得不用做任何事了，因為母親最怕的事，就是變成植物人，也早就在與老爸聊到身後事時，說過萬一有意外發生，千萬不要進行急救。老爸的選擇，基本上就是尊重老媽自己的選擇。

那年的農曆年是一月底，在美國我們不怎麼過年，只有去中文學校參加一個盛大的新年慶祝會，才算過年。因為活動日期的安排有各種考量，往往真的年已經過完，學校才慶祝。接到老爸電話的下個週末，就是學校的新年活動，我的合唱團應邀表演，如果我這個伴奏不去，那大家就都不用唱了。

合唱團三首歌曲的表演，當然沒有母親重要，但也就如同老爸所說，母親已經失去意識，我回去的話，她也不能看我一眼了。母親一生都為別人著想，甚少想到自己，答應別人的事，無論大小都會盡力完成。但在那當下，我也不是很確定，她會希望我把自己該做的事先做完，還是趕快回去看已經躺在醫院中沒有知覺的她呢？

就在狀況仍懸在那兒的時候，弟妹來電話，跟我說她買了一個錄音機，如果我有話想對老媽說，就在電話中講一講，她可以幫我錄起來，拿去醫院放給母親聽。

於是我告訴母親，雖然我們也曾鬥嘴、吵架、意見不同，但此生身為她的女兒，我感到非常幸福。關係良好的親人，常會說希望來生再結緣，因我自己並不想再來了，所以只能謝謝母親。雖然我人在異地，但我明白母親的個性，她絕對不會為了要有一口氣在，讓自己繼續躺在醫院，把老爸與小弟拖垮，如果時辰已到，我希望母親好走，不要等我了。

三天之後，母親走了，我也因此放下懸著的心，睡了一夜好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