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受她想做的方式

暑假女兒找了份暑期工，做了幾天賺了兩百多塊，領到今生第一張薪水支票後，堅持在我們出門渡假前把錢全領出來，以便有零用錢可花。我說不用，因為跟父母一同旅遊，我們帶錢就好，偶爾他們單飛我們也會給錢，但女兒不肯，還是把錢領出來了。

到了狄士尼樂園，看見別人除了玩之外，手裡還提著大包小包，我們則兩手空空，因為孩子都大了，不需要買小東西或小玩具。雖無購買慾，但卻躲不開樂園強迫顧客逛街的商業政策，每玩完一個項目，就被帶進一個紀念品店中，我們也就順便休息及增廣見聞，看看現在流行什麼。

不知道為什麼，女兒忽然興起給我們買東西的念頭，她問我們要什麼。我們當然沒有東西可選，兩個已經年過半百的人，難道生活中還要多一件米奇的襯衫，或是米妮的耳環嗎？何況這裡的東西都貴的嚇死人！但女兒彷彿聽不見我們說的話，不斷拉著我們這裡看那裡看，一心要用她自己賺的錢買東西給我們，我看她這麼興奮實在不忍心拒絕，想到自己一條圍裙用了十幾年，也確實舊了，於是就決定買了一件圍裙，比較有實際用途，不會帶回家兩個月後就變成垃圾。

在店裡與女兒溝通的當下，我想起母親。記憶中，我從來不曾用過我想用的方式來孝順母親；或許該說，是母親從來沒有給過我機會，讓用我自己的方式來為她做些什麼。

當年台灣的那個年代，若是經濟還過的去的家庭，孩子們的工作就是好好讀書，不流行打工賺錢。大學時我教過幾個小朋友彈鋼琴，賺的錢都交給老媽，然後她再派我零用錢。老媽總說：「你聰明，你給我的還不夠你花呢！」

來美留學，當然也是靠父母，否則我自己那有能力？好不容易讀完書成家立業，可以不跟父母伸手了，覺得挺高興的，但每次回台灣如果帶錢回去，他們總說自己的退休金夠用，不需要我的錢；如果是買生活中不必要的禮品給他們，還會被退回來，因為老媽的理論是：「如果我收了，下次你就會再買。」所以只有買些維他命什麼的，他們才接受。

就算老爸老媽來美國，他們還是在繼續為我付出。兩次做月子他們都來幫忙，之後的幾年他們會飛來美國看我們，因為體諒我孩子太小不方便旅行。每次他們來訪，在家時都是老媽負責三餐，如果不讓她做就會起爭執，她做的時候我也完全無法插手。老爸總開玩笑說他們是來美國當「孝女」 -- 孝順女兒，但如果我要為他們買什麼或做什麼，他們總有方法拒絕，我橫豎都不能如願。

有一次去超級市場遇到朋友，她的母親剛巧也來訪，所以一同去買菜。在排隊等付帳時，兩人為了誰付錢而爭執不休。朋友當然覺得是自己該付的，但她老媽又堅持要付，那場面很有意思。如果是請朋友吃飯為了面子搶帳單，我可以理解，但這是只有幾十塊的日常菜錢啊，母女也需要搶成這樣嗎？何況這位伯母連美國的銅板都分不清楚那個是幾分錢！還好老媽沒跟我搶過菜錢，而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，原來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！ 

偶爾我問自己，像我這樣一個遠嫁海外的女兒，如果想以實質的金錢回饋來表達孝意，父母說不需要也不接受，我又不可能隨伺在側承歡膝下，那麼除了打電話之外，我到底還能做什麼？想來想去根本就沒有答案，於是我終於放下，接受這個「我什麼都做不了」的事實，也明白我現在唯一能做的，就是把自己及在美國的家照顧好，別讓父母會為我操心，也就是我能表現的孝順了。

多年前在報上讀到作家章緣寫的「努力加餐飯」，文中敘述她來美國與母親短暫生活的點滴，並為母親料理三餐的種種。記得那天我看完之後大哭了一場，因為我也有著相同的心情，也想為母親煮一頓家常菜，不同的是她能有機會做她想為母親做的事，而我卻連一頓都沒煮過。

如今我自己也做了母親，也了解身為母親這種對孩子只問付出不求回報的心，雖然母親已逝，想想也沒什麼遺憾的，因為從前做不成的原因，並不是因為我沒想到去做，而是因為環境及我與母親固執的個性。在我自己心裡，也許感到我從沒依照自己想用的方式去「孝」，但在另一方面，我確實是做到某種程度的「順」了。

現在只要一進廚房開始準備飯菜，我就會穿起女兒在狄士尼樂園為我買的那件高級圍裙，我不要說這件圍裙買得有多貴多不值得，也不要女兒像「小孩不笨 2 」中的那個可憐的兒子，買生日禮物給老爸還挨罵，我只要記得女兒在櫃台付帳時，那一臉滿足的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