演奏會的目的

曾經有一個剛自外州搬來此地的家長，經朋友介紹帶孩子來找我，也許拜我為師上鋼琴課。通常我都先與學生見個面，讓對方確定老師不是什麼白髮魔女牛鬼蛇神或面目可憎，再來看看彼此是否有緣建立共同的未來。

我記得學生只有六歲，母親是個典型的中國虎媽。老師琴藝真的不高，但是嘴賤可是一流，一見面就問學生：「你喜歡彈鋼琴嗎？」學生對著我翻翻白眼不置可否，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學不到一年，他就因不好好練琴而挨打，難怪翻我白眼，只怕想喜歡鋼琴也難了。

母親問我一年開幾次學生演奏會，當知道我一年只為學生辦「一次」演奏會時，馬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，怎麼會只有一次呢？太少了吧？她表示孩子原來的鋼琴老師是夫妻兩個人，彈得好的都是老公的學生，她孩子則是跟老婆上課，言下之意彷彿她的孩子沒什麼好？這兩位老師除了一年給學生開多場音樂會，每個月還有團體大師課，她建議我也應該這麼做。

我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了，還沒有聽她孩子彈琴，我就直接了當的說：「我覺得你是想拜一位名師，不好意思，我不適合，你今天白來了。」

我並不知道孩子是什麼料，但是這不是重點，重點是家長非常明顯眼睛長在頭頂上，就算勉強開始上課，只怕不久也會換老師。孩子六歲就挨打，已經夠可憐了，雖然他與我無緣，我也不用找他麻煩，唯一能做的，就是趕快請家長領著孩子走人，眼不見為淨。

在美國開始教學之初，我任職於一個音樂教室，教室雖然沒有規定，但幾乎所有的老師都在每年的六月與十二月為學生辦兩次演奏會。然後我也依樣畫葫蘆，開始為學生辦音樂會。反正就是一件大家都做的事，就好像我們從小上學讀書，一直到大學畢業，之後結婚生子存錢買房，有人真正想過為什麼嗎？當然沒有！因為大家都這樣做，隨波逐流就不會出錯。

後來我開始以家為教室，不再去外面的音樂教室，慢慢學生人數增加，我也得找一個地方開音樂會，唯一與從前不同的，是從一年兩次變成一次，即使這兩年學生減少，還是一樣堅持開年度音樂會。為什麼這麼堅持呢？轉眼間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，很慚愧，直到最近我才認真的想這個問題。

一直都存在的理由，應該是因為我們學的是表演藝術。雖然大多數的學生們並不會成為鋼琴家，我自己也不成氣候，但是也不是每個會燒菜的人都一定要成為大廚吧？所以學歸學，練歸練，上台表演只是一種經驗罷了，因此我認為一年為學生們安排一次上台的機會，是我的責任。

感謝發達的科技，讓我忽然心血來潮想複習從古至今的學生演奏會節目單，還能在電腦中一張不差的全數翻出。不看則已一看自己也嚇了一大跳。當年的我，要求學生每個人準備兩首曲子，還一定得是不同風格的，初學程度彈「課本」的學生如此，中級以上彈真曲子的學生就更不用說了，有一快一慢、一悲一喜、一大調一小調、一進行曲一愛之夢等等。如果不曾回憶過往，我想我完全忘了自己曾經認真過！

生意做了二十多年後，目標也愈來愈清楚了，不再覺得當時的堅持有那麼重要，學生只要喜歡彈願意練，上台只要能讓那些黑白相間的木頭發出不是太難入耳的聲音，其實都可以接受。

我也非常反對那些一定要怎麼樣的論調，例如一個家長說：「我小孩喜歡彈流行歌，可是彈琴不是就應該彈那些音樂家寫的曲子嗎？」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，我只反問她說：「吃飯一定要吃滿漢全席，蚵仔煎滷肉飯，都不能吃嗎？」

我常常告訴學生說，一首樂曲從無練到有，可分為幾個階段：第一是把音符與節奏全部弄清楚；第二是把所有表情記號加進去；第三是不用再擔心第一與第二，此時基本上就有八十分了；第四則是把譜完全背起來，才能開始注意音樂的表達，並漸漸達到第五個隨心所欲的階段。此外從零到八十分如果要花兩個星期，那麼最後的二十分，可能要再花雙倍的時間來達成。

於是這就產生了另一個我覺得要舉行演奏會的原因。

現在的學生，教起來情況比以前困難許多，因為他們情願滑手機看板子，誰要練這種無聊的琴呢？如果沒有演奏會，一首曲子大概很勉強的練到第三階段的七八十分後，就沒有人願意再繼續練下去了，那麼就沒有機會到達最後隨心所欲的快樂境界。所謂「台下十年功，台上十分鐘」就是如此，我希望學生起碼一年有一次機會，相信自己可以製造出美好悅耳的音樂，並經由努力的練習而達到這種境地。

不會彈琴也沒有上過台的家長們，千萬別覺得這是一件容易的事，如果各位家長上台，你們肯定彈得比孩子爛千百倍！所以我規定家長在演奏會前的最後一星期，在家不能批評孩子，只能以拍手來表示讚美與鼓勵。

至於某家長說：「最後一星期我每天陪女兒練兩個小時，邊哭邊練，結果真的彈得很好，臨陣磨槍真的有用！」我只能說，她完全抹煞了讓孩子學琴的目的！此人非我族類，還好也不是我的學生家長。

至於那位說一年應該多開幾次演奏會的家長，根本不是我的顧客，我又何必理會她指著我的攤子說：「你為什麼只賣小吃？你應該賣滿漢全席！」喜歡吃大菜的人，就請去找大菜餐館吧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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