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年前一位住在鄰巷的美國鄰居,經朋友介紹打電話給我,想帶女兒來跟我學琴,於是約個時間見面,但她第一次來就遲到了十分鐘。我最討厭不守時的家長,心想這麼近還遲到,以後老是這樣我可受不了,何況孩子還不到五歲,就拒絕了她,請她過兩年再來。
過兩年後她真的又來了,而且也沒遲到,於是就開始上課。那時候她家沒有真鋼琴,只有一個電子鍵盤。原先我希望孩子能先學會並喜歡彈,也許家長會考慮買琴,但幾個月過去,我發現有琴沒琴無所謂,因為她不怎麼練。我當然希望學生練琴,也希望家長多少提醒督促一下,但這並不是我能控制的事。無論如何我都應該感謝有私房錢進帳,不應該囉嗦,於是教著教著,轉眼間幾年過去了。
學生是個很有禮貌的孩子,雖不愛練琴,但挺聰明的,特別是演奏會前,會把兩首曲子彈好。由於程度尚淺,每次台上表現也都不錯,只是我發現一個怪現象。雖然喜歡上台表演的人並不多,但每次演奏會結束後,大家都如釋重負,學生們會在我借用的教堂場地裡跑來跑去,或再上台彈琴玩,只有這個學生在下台之後,一張臉臭到比上台前更臭,母親叫她來跟我一起照張相都不肯。有一天她的母親忽然來電話,告訴我她不想再學了,於是我們的師生關係就結束了。
前一陣子我在外面掃落葉,學生的母親剛好溜狗經過我家,久未見面,我們很高興的寒暄了一番,然後她問我:「請問我女兒可以再回來跟你上課,但是不要參加演奏會嗎?」我說:「為什麼?她真的那麼討厭上台嗎?她在台上表現不錯呢!」母親說:「她就是這樣,幾年前我們停了鋼琴課,就是因為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再上台了。」WHAT?我無言了。
曾有一個學生跟我說:「I hate recital !」我大聲回說:「Me too!」把學生嚇了一跳。我能理解他們的感覺,因為我也一樣不喜歡上台,只喜歡自己關起門來彈琴,如果有人要聽我彈琴,我會說:「我唱周董的歌給你聽吧!」雖然幾十年後我明白自己喜歡自愉不喜歡愉人,但提供學生表演的機會是我份內的事,而且我家的風水應該還沒那麼差吧?學生不至於都變的跟我一樣吧?大部分的學生也都還挺喜歡上台表演的,何況我只要求學生一年準備一次演奏會而已,把兩首曲子彈到極致,上台表演給親朋好友們聽,這不算太過份的要求吧?應該是可以完成的吧?
這個學生是美國人,美國媽不是功利主義掛帥的虎媽,不會期待我每年帶孩子考試兩次比賽一次成就豐功偉業,只是因為孩子願意學,就提供學習機會給她。如果因為不上台就沒有老師要教她,那以後不是連自娛的機會都沒有了嗎?在與學生家長對話的數秒內,我的腦中又浮現「近水樓台」與「私房錢」兩個詞,如果她想再上課,應該也不會去找別的老師,我又何必太執著於演奏會這件事呢?於是就答應了她回來,既幫助母親完成讓孩子學習的心願又增加收入,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?
這也是個極少見的特殊案例,孩子雖然人高馬大,個性卻非常害羞退縮,是個慢熟型的孩子,難怪上台表演對她來說,是件極為痛苦的事。再度開始上課後,我才知道她的電子鍵盤早就壞了,不可能練習了,就是每星期一次在我這兒彈彈而已。
雖然她上課時挺乖也挺聰明,可以學得不錯,但因不練習進度就頗為緩慢,加上連演奏曲目也不用準備,站在老師的立場,我除了收學費之外,真是一點兒成就感也沒有。曾幾何時,我這個「羊老師」也需要成就感?但說實在話,這錢還真挺好賺的,孩子不是「早起的鳥兒」類型,又偏偏只有週末早上有空,來上課時彷彿還沒睡醒,我連話都不必說太多,只要呼吸就有私房錢進帳了。
去年接近年底,我選了一本聖誕歌曲給她彈,她也很喜歡。有一天一進門彈完一首,我幾乎跳起來,非常驚訝的大聲問她:「你練啦?」有沒有練這回事,是絕對騙不了老師的,幾個音之後我就知道了。
「是啊。」她答。
「你不是說你的電子鍵盤壞了嗎?」我問她。
「我現在有新的了。」她說。
「你媽媽給你買了新鍵盤嗎?」奇怪,今天我怎麼得講這麼多話?
「不是,我們買了鋼琴。」
「真的嗎?那你怎麼沒有告訴我?」我更驚訝了。
「我們買了 『批滴滴』 的鋼琴。」她說。屁低低?屁還有高低?對不起,學生說的是英文。
「什麼是 『屁低低』?我聽不懂,那是個人的名字嗎?」我問她。
「你不知道他嗎?」學生心裡可能覺得我這個老師太孤陋寡聞了,既沒知識又不看電視。「我媽媽的朋友是房屋仲介,在幫他賣房子,要先賣房子裡的東西,所以我們就買了他的鋼琴。」
「不管他是誰,太棒了!現在你有琴了,有時間就可以練了!」我太高興了。
後來我問女兒:「你知道誰是 『屁低低』 嗎?」
「你說的是 『批滴滴』 嗎?知道啊,你問這個幹嘛?」女兒可能覺得老媽怎麼忽然長了知識。
「凱薩琳今天早上跟我說,她買了 『屁低低』 的鋼琴。」我跟女兒說。
「什麼?你確定嗎?」女兒眼睛瞪的好大,也叫得好大聲。
「他到底是誰啊?」
「我要去跟哥哥講。」女兒根本不理我,轉身去發簡訊給她哥了。
希望有了「屁低低鋼琴」的加持之後,這個倦鳥知返的學生會開始努力的練琴,讓我再繼續賺幾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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