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長的對不起

今天無獨有偶，有兩位家長上完課後跟我說：「老師，對不起。」

第一位家長的孩子已經讀中學了，學生自己當然說他不討厭彈鋼琴，也不討厭來上課，唯一的問題，就是他不怎麼練琴。他有四本琴譜，一本是純粹的技巧練習，另三本是鋼琴樂曲。通常如果有三或四首曲子，他就從中挑一首比較喜歡的練，其他的若是舊功課，就還是原地踏步不見進步，若是上週教了新的曲子，這週把琴譜翻開一彈，即使已經視奏過了，但感覺還像是從來沒見過的曲子一樣，根本一個音都沒練。

有一年回台灣時，老媽跟我抱怨，說弟妹帶孩子去學琴，但卻很少看到孩子練琴。老媽覺得很浪費，叫弟妹別再花錢了，弟妹說：「怎麼可以不學？大家都在學，萬一孩子以後怪我，說我沒讓她學，怎麼辦？」所以這就是送孩子去學琴的動機？抱著這種歪理花錢的家長多了，我也見怪不怪，結果也未必是壞的。我跟老媽說：「她花 『她的錢』 培養 『她的小孩』，你閉嘴吧！別當個討人嫌的婆婆。」

至於學生是否練琴，我說：「一定要練才能學的話，那你女兒早就沒有私房錢了。」
「你的學生也都不練啊？」老媽問。
「不是都不練，是大概有一半都不好好練。」我說。
「那你在教什麼？」老媽問。
「我也不知道，我只知道我在賣我的時間來騙家長的錢。」我說。

所以四首功課中只練了一首，我早就習慣了，但平常家長都不吭氣，今天不知吃錯了什麼藥，竟然說：「老師，對不起，希望您不會因為他沒全都練好而不高興。」奇怪了，我也不是新老師，學了這麼久，難道不知道我是「鋼琴老師情緒穩定比賽」的「冠軍得主」嗎？

「我看起來像不高興嗎？不會吧？其實很多孩子都是這樣，碰到喜歡的曲子就猛彈，不太喜歡的就不管，今天他起碼也有一首練得不錯了，我怎麼會不高興？」我對家長說。身為老師，我當然不會因學生沒練琴而高興，或許該說如果他練了，我會很高興，但沒練我也不至於生氣，否則我還能活到今天嗎？早就氣死了吧！

另一個學生才五歲。初學的學生除了彈的琴譜之外，還會有一本寫的功課，畫畫音符或塗塗顏色之類的，學生很喜歡寫。但這星期家長跟我說：「老師，對不起，我們這星期忘了寫功課。」

我問學生說：「為什麼你沒寫功課？」
「因為媽媽沒有叫我寫。」學生答。
「媽媽沒有叫你寫？那請問你，你這個禮拜有練琴嗎？」這個學生年紀雖小，但很喜歡學習，練琴非常認真。
「有啊，我每天都有練。」學生說。
「那你拿琴譜的時候，沒有看到要寫的這本嗎？」我問他。
「有啊，我有看到。」
「那你為什麼沒有寫？」
學生用他的大眼睛看著我，不說話。

「這是誰的功課？誰要寫？是媽媽嗎？」我再問。
「是我的功課，我要寫的。」學生答。
「那是誰應該要記得？」
「是我。」
「是你自己說的喔！你自己的功課，以後請你自己要記得寫。」
「好。」學生說。

上完課後，家長又重覆了一次：「老師，不好意思，是我忘了提醒他寫功課。」
「我們剛剛已經講清楚了，這事應該讓他自己負責，他自己要記得寫。」我說。
「他還那麼小，怎麼會記得？當然是我要提醒他。」家長說。

「如果你怕他忘了，可以用暗示的方法，例如跟他說 『你有沒有忘記什麼啊？』 但不要就是下指令叫他去寫。而且你這星期最好什麼話都不要說，否則他根本沒有自己記得的機會，你也永遠不知道他有 『自己會主動記得』 的可能。」我向家長表示了我的想法。

記得多年前有位家長，在中文學校託兒子帶東西給我。我收到家長的電郵通知後，想看看兒子到底有沒有把受人之託的事放在心上，於是我決定不問他，等他自己給我，結果他果然忘的一乾二淨。下週上課的前一天，我寫信給那位家長，說我兒子沒有通過測試，把此事忘了，並請他幫個忙去提醒兒子，結果這次兒子一進家門，馬上就把東西拿來給我，還跟我道歉說晚了一星期，因為上禮拜他完全忘了。

我並沒有叫這個五歲小學生去做超出他能力的事，就像我期待兒子幫忙拿東西回家，也不是一件他做不到的事。琴譜都是放在一起的，如果練了琴，就一定會看到那本要寫的功課。要是真的又忘了，我又不會翻臉罵人，何不趁此機會來訓練一下孩子？

與其說是訓練孩子，不如說是測試我們自己，看我們是否對孩子有信心？我們能否憋的住不要提醒他？我們能否給他自己做的機會？如果覺得五歲還太小，連這樣的事都不能負責，非要提醒他，那麼幾歲才算夠大，可以為自己生活上的事負責呢？十歲嗎？十五歲嗎？

這世上有許多的父母，自己已經七老八十了，孩子也都四、五十歲了，但見到孩子時，依然不停的嘮嘮叨叨數落孩子，覺得孩子樣樣都不行。遇到這種父母，孩子是五歲還是五十歲，有差別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