給家長的一封信

Dear 王媽媽：
星期日真是非常高興看到您與王大中，並與您聊天。不知為什麼，回家之後總覺得有些話好像還沒講完，因此寫一封信給您。

我一點都不驚訝當您知道我住在這個小城之後的反應，因為您絕對不是第一個這樣想的人，怎麼會有中國人住在這個 SAT 排名這麼後面的城市呢？只是您很直接的說出來，別人是驚訝在心裏，或甚至看不起我也是有可能的，以前還有朋友勸我搬家呢！

我發現大家每天注意的事，無非就是那裡是好學區，如何能得到好成績進入重點高中，做什麼事學習什麼用什麼方法可以進入好大學，這種家長我稱之為「瘟疫」(2006年「虎媽」一詞尚未問世)，他們會迅速的傳遞病毒，而且被感染上的人都很難醫治，特別是像您這種年輕的母親。讀大學固然重要，但我總覺得這只是人生的一部分，生活上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吧？

記得去年最後一天，我對家長們做了大約十分鐘的談話，當天王大中缺席所以您沒參加。基本上我的意思就是，凡事都有「看的見」的與「看不見」的兩面，這兩面一定要平衡，否則就會出現問題。

在我們這個年齡及年紀更大之後，看的見的是房子車子，還有一年賺多少錢，看不見的是健康。如果沒有健康，其他的一切都將成為零。而在孩子們身上，看的見的是唸什麼學校得到什麼成績會什麼才藝，看不見的是快樂自信樂觀知足負責勇敢，還有尊重別人。

您的話我百分之三百同意，在王大中這個年紀，如果我們有能力有時間有機會，應該多讓他在各方面接觸，好好利用這個學習的黃金階段，但是真的要問問自己到底是為什麼讓孩子做這些事。有些家長是看到左鄰孩子學鋼琴，所以自己的孩子也去學，右鄰的孩子參加游泳隊他又叫孩子去游泳，後面鄰居補習數學他當然也不能不去，如果別人的孩子去跳樓，不知他會不會也叫孩子跳？

當然大部分的家長都只是為了提供孩子一個學習環境，希望孩子不要輸在起跑點上，特別是在三歲之後，當孩子顯示出極強的學習能力開始。但如果我們不自覺的用了不正確的方法來做這些事，戰爭就要提早揭開序幕了，很可能在看不見的地方傷害了孩子的心靈，造成永久的印記，而學了半天也得到一個不好的結果。

就拿我的專業來舉例吧，何時開始學鋼琴這個「時機」(timing)，是非常重要的，絕對不是愈小愈好。很多人在孩子還沒準備好 (ready) 的時候就急著開始，因為左鄰右舍的孩子都開始了，然後花了這麼多錢及時間，只好認真負責的督促孩子，強迫他們做一些能力上還不能完成的事，每天嚴格執行練習時間，如果不會就罵孩子笨，不做就說他不負責，認為為什麼別的小孩可以你不行，很多老師更是口口聲聲的說不要低估孩子的能力，要給他有挑戰性的功課，殊不知 Challenge 與 Abuse 之間只是一線之隔，如果不知道把界線畫在那裡，揠苗助長而不自知的結果，最後是兩敗俱傷。

在教鋼琴又教中文的這段時間裏，我每星期要面對三十個以上的學生，年紀從四歲到十七歲，還有他們的家長，我的感受真是可以寫成一本書了。您相信嗎？給我一個學生教一個月，從他上課的表現，我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，第一他在家排行老幾，第二他練琴的時候有沒有大人在一旁吼叫。

有學生很明白的告訴我：「I hate piano， my father made me」，有些雖沒說出口，但是他們彈出來的音樂也已經告訴我了，因為無論練得多好，聽起來就是少了點什麼。這些孩子都非常優秀，學習能力很強，學了很多年程度也很高，但是他們所缺少的，真的是我沒辦法教給他們的，那就是一個真正自己去做這件事並可以得到樂趣的動機。

當然這一點在小時候是看不大出來的，因為大部分的學習都是我們先替孩子做的選擇，而我也明白有一天當家長不再繳學費的時候，他們再也不會碰鋼琴了，這是我們所要的結果嗎？這些情況除了反應在鋼琴上，也會反應在其他活動上。

至於那些讓孩子學習鋼琴或其他才藝，都只是為了要有項目可以寫在大學申請表上的父母，把自己的面子建立在孩子的痛苦上，不正確的動機加上錯誤的方法，不但污辱了音樂，更污染了孩子的心靈。

在中文學校我總是看見很多像您這樣年輕的媽媽，孩子只有四五歲，大家急著製造學習環境，所以老師們必須要儘可能的準備教材，但我又怕準備太多學生會消化不良。我不能叫您們不要心急，怕您們誤解我不贊成學習，但我又怕您們太要求孩子盡力做到最好，壞了他們學習的興趣，因為時機到了的時候，孩子自然會行動，千萬不要在開始之前就先把他的興趣殺死。

我最大的矛盾，就是我所做的事是與我的教育理念背道而馳的， 無論教鋼琴或中文都一樣，我必須要教給學生東西，希望他們學會，必須使用一定程度的強迫，可是如果父母太過認真負責的逼孩子學習，一段時間之後，反效果就漸漸出現。這樣的學生當然好教，有進度才會有進步，我輕鬆又有面子。但是我身為老師並不是為了面子，除了賺錢之外，我希望看著學生們成長進步，並從學習中可以得到樂趣，當看到孩子受苦，學習成為苦差事，我實在是很難過。

有學生每星期來按了門鈴希望我不在家可以不上課，有的學了六七年連一首喜歡的曲子都挑不出來，這些都是誰造成的？你們走的路我都走過，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，可是孩子的個性與態度也是從小被我們調教的，甚至比學習及成績更重要，但大家都只管看的見的而不管看不見的，有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做才好。

比較起來，美國父母就跟我們不一樣了，他們不以自己的面子為前提，不管別人做什麼，注重孩子的意願及興趣，還有人格的均衡發展，真心的希望孩子快樂，如果孩子在某方面不如別人，只要盡了力，他們也必能接受，這才是真正無條件不自私的愛。

教育的目標並不只是要訓練出一條「高學歷的冠軍狗」，而是要培養出健全的人格。學歷只有在寄履歷表及應徵面談時重要，之後如何能生存，靠的不是A或100分，而這些很多不是可以從課本學到的。

同樣中文學校的目標也不應只是教會學生寫文章看報紙而已，小時候聽說讀寫當然重要，但是大了就是提供孩子們一個社交環境。我不要我的孩子現在都考一百第一名，但以後當他一看見中文的時候，就想起從前是如何被父母老師苦苦相逼，進而排斥中文。我相信上中文學校這麼多年，他們多少有學到一些基礎與方法，有一天當他們自己有動力去學的時候，他們就有底子可以繼續。如果他們以後嫁娶老美選擇不再使用中文，我的責任也盡到了。

這一年來我仔細想過，其實在教材上應該可以更豐富一些，只是沒有時間做更多。我佔了天時地利，因為啟蒙班孩子還小，家長大部分都是第一次接觸中文學校，也沒有什麼期待，只希望孩子願意來，我沒有壓力。另外一點就是我希望大家願意來上課，除了學中文之外，更希望大家能學到一個上中文學校的正確態度。

王大中是個好孩子，他比同年齡的孩子穩重，無論學什麼，一開始的時候要陪他，到了二三年級以後，就放手讓他自己負責，並多給他鼓勵，鼓勵勝於批評，不要拿他與別的孩子比較，也常提醒自己不要被周圍的親朋好友及他們的孩子影響。孩子也像我們一樣，偶爾有情緒的高低，當他不願意做的時候，要給他一點空間，並常常告訴他無論成績如何，我們對他的愛都不會改變。

至於中文，上學絕對勝過閉門造車，同時把標準放低一些，因為目標太高達不到也沒有用，重要的是培養出孩子對身為中國人一個正確的態度及認同感，而非只在聽說讀寫上用高標準要求他。

王媽媽，不好意思，寫了這麼多，請相信我無意干涉您的教育方法， 也無意強迫您同意我的論點，只是跟您聊天之後，我很想再多跟您分享一些我的想法， 所以就寫了這封信。離別容易再見難， 不知下次與您及王大中見面是何時何地， 如果不期而遇也是一種喜悅， 我期待下一次的相見。

 
琴老師
寫於 6/21/200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