癡心父母

有個學生從啟蒙開始跟我上課，已經好多年了，看著他漸漸長大，曲子從五指五鍵八小節到現在一曲好幾頁，我也頗有成就感。學生本身很喜歡彈鋼琴，但能走這麼遠，他的母親功不可沒。

記得他小時候上課時喜歡動來動去，也不太聽話。所謂的「不太聽話」，就是他會高興的彈著自己喜歡的旋律，常常一彈不能停止，不聽我的指揮。有一次他母親坐在沙發上，看見場面混亂，就大叫了一聲：「One page！」於是他乖了一會兒，但沒多久又開始胡搞，只聽見他母親再叫一聲：「Two pages！」他又乖了。上完課我忍不住好奇心，問他母親：「請問什麼是『一頁、兩頁』？」母親答說：「如果不乖，回家就要罰寫一頁數學，再不乖，就再加一頁。」原來如此！還好到目前為止，他尚未因此而厭惡數學或鋼琴。

現在因為樂曲愈來愈難也長了，每星期的功課不太可能全部練好，於是母親又有新的獎勵方法，那就是「通過一首給兩塊」。他的功課中有一本徹爾尼練習曲，每首都不長也不難，我希望他好好練，一方面達到練習的目的，另一方面新曲大約每兩星期就可順利通過，但是他覺得練習曲太無聊了，所以都不練。我心想：「我叫你多練這本，是在幫你耶！」可是身為老師又不能明講，只好隨他。

暑假也許練習時間較多，最近他練得不錯，某星期上完課後，竟然一舉通過了三首。母親一出現馬上衝過去報喜，並得到六塊錢。母親無奈的看著我說：「老師你看，我還得賄賂他！」我笑笑說：「這不是你自找的嗎？」

另一個學生來找我時，已經學了幾年了。當時他父親失業在家，之後母親也被裁員了。後來母親找到工作，但父親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接一些臨時計劃。大部分的家庭中母親若沒有正職，就會包辦家中所有家事，包括接送孩子們上下學及課外活動等，我發現在這個學生家裡，這些工作都由父親負責。

暑假來臨，時間的安排本來就比較混亂，因為有親戚自台北來，所以我先放假兩星期，然後提醒這個父親該來上課了。父親表示希望順延一週，因為暑假工作量驟減，最近沒有收入；過了一星期又延，因為他也有親戚來訪；再過了一星期後再延，因為雖然收到了薪資，但車子卻有問題，得先用這筆收入修車。他並表示「請老師不用擔心，我們不會讓孩子放棄鋼琴，過完這星期一定回來上課」。

我能理解這位父親的狀況，於是我向他表示：「我明白修車是一件更緊急的事，反正八月我也有一些其他的事要忙，所以何不等到九月開學後，再重新排時間上課，這樣大家都喘口氣？」這位父親很同意我的安排，只是卻又擔心的問我：「『放鋼琴假』是否會影響孩子的學習？」我的回答是：「如果是年紀很小的初學者，當然有影響，暑假過後可能連譜都不會讀了。但你的孩子沒問題，因為他已經學了好幾年了，他需要做的，只是持續的練習。」

其實暑假我的收入也一樣減少，若學生不放棄學習，也不放棄我這個老師，有上課我就有收入，我都應該高興才是。但當我聽到這位父親說「我們不會讓孩子放棄鋼琴」時，我真的無語了，因為他的孩子「幾乎…不…練…琴」。

前一位母親拿錢當獎勵來賄賂孩子，就算是自找的，我覺得也挺值得，因為孩子喜歡彈，也彈得很好。可是後面這個學生就不同了，家中經濟狀況不佳，父母生活壓力很大，父親看的出來，每天累的跟狗一樣，身體也不好，但還是撐著希望讓孩子能繼續上鋼琴課。我也是母親，我理解做父母的感受，這些路我都走過，我也曾經跟大家一樣，希望讓孩子學這學那，但糟糕的是，這個父親其實知道孩子「幾乎…不…練…琴」，那麼如此辛苦的堅持，有意義嗎？

再說第三個還不是學生的學生，年紀很小，英文字母都認不全，左右手也分不清。家長帶著他來找我，美其名是來給我看看，但我心裡很清楚，就是希望他趕快開始上課。這個年齡的孩子，難道沒有其他的活動可做嗎？不能等孩子再成熟一點嗎？比別人晚兩年開始彈琴，或完全不會鋼琴，今生就毀了嗎？為什麼大家都喜歡逼老師揠苗助長，而不願意做事半功倍的事呢？再說，學鋼琴真有這麼重要嗎？

重新溫習這部我非常喜歡的印度電影「三個傻瓜」，三位主角進了最高學府，在功利及升學主義的壓迫下，只求高分根本談不上學習。其中一位極有學習動機而無懼於現況的學生，因為對教授的教學方法有意見，於是被教授逼上講台教課，他告訴教授說：「我不像你，我不會放棄差的學生。」(此部份從電影 45:51 開始至 52:30)

我也希望自己做個好老師，我也不想放棄不練琴的學生，不練琴的學生不但不傻還聰明的不得了，他們不喜歡練琴是因為沒有興趣與學習動機，這並不是他們的錯，如果孩子不想學但我卻有學費進帳，那是因為「父母有讓孩子學琴的動機」。我心裡也明白，這時候我不是在教學生彈琴，只是在幫助家長完成大人自己「我可以讓孩子學鋼琴」的心願。

可是對於這個經濟拮据的父親，我是否該當個利字當頭的大小眼虎老師，告訴他：「你的孩子根本都沒練，你不用再來浪費我的時間了！」這樣對他是否比較好呢？我沒答案……